第二节
阮阮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流声,她望了眼紧闭的浴室门,朦胧的灯光里,可以看见他正在脱衣服的动作,她的心漏跳了一拍,赶紧转过头,抓起桌子上的座机给风菱拨电话。
在风菱心里,好朋友就是这样,哪怕她做的事情你觉得很傻很傻,但如果那是她想要的,就算担忧,也会支持她。那么至少,在全世界都嘲弄她、反对她的时候,还有一个人,是站在她身边的,随时可以给她一个拥抱,对她说,你去做吧,只要你觉得值得。
她伸手,勾住他的脖子,微微仰头,主动吻上他的唇,既生涩又热烈。
风菱说:“如果换作是我自己,我肯定不会再继续。可是,软软,你第一次这么疯狂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。我虽然会为你担心,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,我会支持你。”
可是,这一切,都是她期盼的,不是吗?是她执意要闯进他的世界来,他拒绝过,推开过,警告过,是她不听。
忽然间,他竟然对她生出了一丝嫉妒。
那天晚上,他躺在朱医生的诊所里,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,犹如当初他从昏睡中醒过来一样。
那天傍晚,他陪着风母与风声一起去渡口放漂纸船,一直待到天彻底黑下来,又陪风声放飞了两只孔明灯才回去。河的岸堤狭窄,也没有路灯,他打着手电,与风声一前一后地走着。那时候归家的人很多,有小孩嬉闹着从他们身后追过来,推攘间,眼见着要将前面的风声撞倒,他迅疾地伸出手,将他拉住然后往里面一推,电光火石间,他自己却跌下了岸堤。
“不用感谢我,如你所愿而已。”
他捧起冷水,狠狠地拍了拍脸。
他转头朝床上的人望了一眼,握着那块手表走出了卧室。
阮阮望着他的背影,想说什么,终究作罢。她知道,他母亲,一直是他心里的禁忌。
傅西洲望着她神色里真真切切的担忧,心里五味杂陈,他心烦意乱地站起来,收拾桌子上的冰毛巾,抛下一句“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”,然后走进了浴室。
而这一个多月,就像一场梦。
他移开目光,试图起身,他一动,她手臂不自觉地抱他更紧,脸还往他身上蹭了蹭。
“叮当,我爱你。”
这是他们的新婚夜,接下来要发生什么,她心里很清楚。在此之前,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一刻,可真的到来,除了期待,她还有点忐忑。这也许是每一个女孩子,在变成女人之前,都会有的小忐忑。
他皱了皱眉。
凌晨三点,傅西洲从梦中惊醒,他又做了那个许多年来一直缠绕他的噩梦,梦中,一条幽暗阴森的长长的走廊,各种凄厉的声音从走廊上无数间紧闭的房间内穿透出来,交织成一种魔音,灌进他的耳鼓里。他看到自己在走廊上气喘吁吁地奔跑,捶打着一间间紧闭的房门,他在大声喊着什么,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,可他听不清自己喊的是什么,找的又是什么。那条阴森的走廊,仿佛没有尽头,他怎么努力地奔跑,也找不到光亮的出口……
阮阮在心里默念了下这个词,脸颊忍不住微微发烫。
已经十二点多了,但她知道,夜猫子风菱一定没有睡。
他想从床上坐起来,身上的重量令他一怔,低头,发现阮阮整个人都缠绕在他身上,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,脸颊贴在他胸口,头发散乱地覆在脸上。
她抓着他的手臂,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,真是笨蛋啊,这样也能摔倒。
在风声的惊叫声里,他只觉得头昏目眩,最后身体稳固在一块软绵绵又湿润的河沙滩上,额上传来尖锐的刺痛,有液体缓缓流进眼睛里……闭眼的瞬间,在强大的疼痛与昏眩中,记忆如浮光掠影,一帧帧地挤进了他的脑海里……
傅西洲站在镜子前,拧开水龙头,哗啦啦的水流声好像能掩盖所有的慌张,是的,他慌张了。他望着镜中的自己,这一刻,里面那个慌张与心有不忍的男人,是那么陌生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这么多年来,以为一颗心早就在宛如战场的傅家练就得百毒不侵,坚硬如铁。可看到那张那么相信他的脸,他竟然觉得自己很残忍,心里升起了从未有过的负罪感。大概是,她实在太单纯太傻了吧。她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冷漠、残忍、嗜血的世界里的人。
阮阮说:“叮当,我就知道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。”
十二,你知道吗,你是我一场美梦。
她离开得很匆忙,那天早上他已经起来了,如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葡萄架下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,过了一会她忽然又跑了回来,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,对他说:“十二,你等我回来噢,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。”
“你在发什么呆?”他的声音忽然响在头顶,阮阮回过神来,有点慌乱地起身:“噢,没什么……啊!”她痛呼出声,慌乱中竟然忘记脚伤,差点儿站不稳摔倒,幸好傅西洲眼疾手快,一把将她捞住。
他没有摔死,却记起了所有。
阮阮想起在机场时,风菱忽然叫住她问的那句话。原来如此!她咬住唇,心里又软又酸:“我以为你会阻止我继续这桩婚姻。”
“见到他了吧?”风菱的声音有点疲惫地传来。
他依旧没有开口说什么,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能在睡梦中微笑,于他,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。
老公……
是一块男士手表。
“喂——”她的脸颊更烫了,压低声音嘀咕道,“叮当,我有点儿害怕……”
暖黄的灯光下,那块很旧了的手表静静地躺在茶几上,时针转动的“嘀嗒”声在寂静的夜色里,仿若时光的回声。
风菱静了静,说:“阮阮,别怕啊,他不是你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吗,女孩子的第一次,给自己喜欢的人,你应该感到高兴呀……”风菱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,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也没有太留意。“好啦,我还要赶设计图,先挂了呀,晚安。”
那年,他是在从树林归来后的第五天的早晨离开的,他走的时候,阮阮并不在古镇。寻找野兔的第二天清晨,她被一通电话叫走,她外公突发高血压,住进了医院。
“好啦,别浪费时间给我打电话啦。”风菱逗她,“春宵一刻呢,祝你们洞房花烛愉快啊!”
风菱笑起来:“切,肉麻!留着对你老公说吧!”
她离开后的第四天,恰逢中元节,暮云古镇很重视这个古老的传统节日,在这一天的傍晚,家家户户都会扎很多纸船到渡口去放,以祭亡人。天黑的时候,小孩们还会放飞很多只孔明灯许愿。
再睁开眼时,镜中的那个人,又恢复了他熟悉的面孔。
这块手表,他认识,不,是非常非常熟悉,这是他的手表,当年他从暮云古镇不告而别时,留给她的谢礼。
当他的吻落下来时,她还是没有忍住,眼泪轰然滑落,他感觉到嘴角的凉意,顿了顿,微微退开,看着她,她也正睁开眼,泪眼蒙眬地望着他,见他皱着眉,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,她哭,并不是不愿意,这一刻的眼泪,仅仅是因为觉得开心。
“轰——”阮阮的脸立即烧成一片,心扑通扑通狂跳。他穿的是酒店的睡袍,柔软的触感贴在她的脸颊上,鼻端传来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,与她身上的味道一样,淡淡的花香,很好闻。她忍不住深深呼吸,闭上眼,双手缓慢地环绕上他的腰,她忽然有点儿想哭,仿佛时光倒流回多年前的那个月夜,他抱着她,走在深夜的树林里。
下一秒,他手臂一抬,将她打横抱起来,朝卧室走去。
他的第二个拥抱,她等了这么久。这是令她想念的温度,再次温暖地将她包裹。
忽然间,所有的忐忑与害怕都消失了,她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安静而柔软,一丝期待,一丝甜蜜。
他顿了顿,然后将她的手臂挪开。
他静静地看着她,良久,他伸手,将她散乱在脸颊上的头发轻轻拂开,微弱的光线下,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翘起,仿佛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。
我祈求,这梦,永远不醒。
起床的时候,他不小心将床头什么东西扫到了地上,他弯腰捡起来,不禁一怔。